第126章 番外·扬州(2 / 2)

当日扬州城门洞开,多铎点了一小队能言善辩的士兵同自己一起进城,百姓则在城门两侧夹道看戏。

豫亲王向城中顽抗的儒生们递上了亲笔的战书,双方约定不带任何兵甲刀枪,在口舌之上一争长短,最终决定扬州城的归属。

用武力镇压总归会有人说是他们仗势欺人,胜之不武,用汉人熟悉的清谈辩论来解决问题,应当是比较公平了。

多铎解下佩刀,又把从里到外的铠甲脱了,着一身青缎长袍马褂,把身上的悍猛武将气质敛得干干净净,又依稀有了些十五六岁时的憨憨样子。

一行人皆作寻常打扮,骑着高头大马,雄赳赳气昂昂的进了城。

行至街心,接了他战书的文人儒生们果然也从道路的另一边走了过来。

都身穿青布宽袖儒衫,头戴四方平定巾,虽然没有骑马,但几十人一起走,看起来也颇为气势浩大。

读过书的多铎十分懂规矩,对自己迎面而来的对手也非常尊敬,看见他们过来立刻下了马,端正的行了一个拱手礼。

对面的人估计也是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当下,走在前面一排的几个儒生就顿住了脚步。

这豫亲王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

明明已经兵临城下却突然按兵不动了,还假惺惺的递上一封战书,说什么以和为贵,打算用辩论解决问题。

笑话,跟蛮夷难道还讲得通道理吗?

但战书已经递到了面前,自然没有不接的道理,他们连夜商量,最终决定无论对面使出什么样的奸诈计谋,只是将计就计,随机应变。

只不过将计就计的第一步还没来得及施行,两方甚至还没有开始一个正式的交锋,他们就遇到了难题。

对面的蛮夷看起来是要先礼后兵,行礼的动作看起来整齐划一,十分端正,一瞧就是经过练习的,这他们该如何应对?

于是一群人都把视线集中到走在最前面,年纪最长,威望也最高的柳夫子身上。

老者须发花白,身上是一袭被洗得有些褪色变形的青布儒衫,一瞧就已经有些岁数了。

虽是同辈礼,但一向被视为蛮夷的异族冲他们行礼问安,他们自然更不能失了礼数,在柳夫子的带领下,一行人迟疑的还了礼。

定着生死存亡的辩论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开了场。

多铎的战书字写得漂亮,汉话也说得流利,两方交流起来毫无障碍,在旁观战的百姓只能凭借衣衫和发型的不同来分辨。

甚至因为扬州距离京师远些,他们带着些吴侬软语的口音,蛮夷的官话说得比他们还标准。

提到少数民族逐鹿中原,自然绕不开皇位的正统性。

义愤的儒生这边率先发难,

“若是按照豫亲王你的说法,谁得了传国玉玺谁就是正统,那难道你拿到了传国玉玺,你就是真龙天子了吗?”

说话之人微微一顿,话音里带着点引诱,

“我们可听到消息,这传国玉玺本是你们兄弟得到的,如今皇位上那位,可完全是坐享其成了。”

这原本是一出反间计,奈何多铎好似根本没听出来,他双目灼灼,十分开朗,

“对啊,圣上英明神武,一代雄主,我为圣上鞍前马后,所得之物自然应当全部献上。”

这人的突破点错了,传国玉玺他还真没有动过半点心思,但如果是说别的,多铎倒还确实是有一样很羡慕他八哥。

就比如他八哥的儿子。

皇太极有平安这么好的儿子,一手抓钱一手搞民生,把社会安定的稳稳当当,这皇位活该他坐。

他这样忠诚,反倒叫人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了,说话之人悄悄隐没回了人群。

他们不说,轮到多铎说了,

“弘光朝廷不成气候,如今我大清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再过不了多久,中原万里都将纳入我大清版图,归附已是大势所趋。”

“改朝换代本就面临着流血牺牲,我们已经尽量的在降低战争对百姓造成的伤害,每到一处都尽力赈济饥荒,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所以我想请问诸位,到底为何要坚决反抗,不肯入我大清户籍?”

多铎是真的很疑惑,这么有利的政策为什么都吸引不了扬州城的人?

依多铎来看,平安的给的这几条优抚之策实在是令人心动不已,照顾到了社会的方方面面,但凡他若是个寻常百姓,早就跟着跑了。

大清开出的条件确实令人心动不已,在已被占领之地也已经依约施行,不是空口白牙的安抚欺骗之辞。

平心而论,只看这新王朝欲对国家作出的改变,高位之人实在应当是位有为之君,能带领百姓一路向好。

但很可惜,这不是一位汉人君主。

他们不肯轻易投降的问题所在就是如此,蛮夷与汉人之间存在着极大的文化冲突,剃发易服便是他们头一个不能接受的。

柳夫子上前一步,抚着花白长须,

“君子立身天地君亲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人子女者绝不可以轻易擅动,剃发之行绝对不能。”

原来是说的那些投诚官员们的剃发示诚之举,多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既然如此注重人伦纲常,你们读书人有天地君亲师的说法,是也不是?”

这话是柳夫子方才所说,难道这么快就忘了吗?

人群中立刻有人出声附和,

“自然如此,天地君亲师,皆是我等存世立身之本。”

多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点点头,

“方才你们亲口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说了天地君亲师,敬天法祖,忠君爱国,按这样的说法,君在亲前,如今正是皇帝下令,要你点头发怎么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乍一听似乎把人都绕进去了,青布儒衫的人群顿时沉默了。

许久,才终于从人群中炸出一道声音,

“你这是狡辩!”

“怎么算狡辩呢?”

多铎微笑着摊手,

“你们自己也承认了天地君亲师,总该有个先来后到吧,天地之后便是君王,孝亲也该排在后面,合该以君王之命为先。”

“巧辞令色,分明是你混淆语句,故意瞎说!”

“哎哎哎,这就没道理了,咱们辩论就好好辩论,你怎么还开始攻击我了呢?”

听着两人开始呛声,不断有人加入帮腔,从两个人的争辩变成了一群人的吵架,两拨人的混战终于开始了。

多铎一人对战八个儒生,甚至都没落下风,就是最后吵着吵着急眼了,

“再说了,你们吵什么?”

“你既不用入朝为官,谁逼你剃头了!”

此时的剃发易服政策颇为宽松,除却想要入朝为官者,其余百姓一切照旧,根本无人强逼着改变。

这一嗓子吼出来两边人都收了声,这场对抗是民间自发的,部分百姓们看着他们读书人的气节,也咬牙强撑着不肯向大清低头,却没想到不用他们低头。

以奇怪氛围开场的辩论,中间的唇枪舌战十分精彩,收尾时却有些虎头蛇尾,扬州的儒生这边吵着吵着突然哑了下去。

多铎稍稍平复了下心绪,重新向着年岁最长的那位柳夫子拱手。

方才这位老先生被他气晕过去两回,被身边的人掐人中掐醒了,然后又晕又掐,现在面色苍白,嘴唇都发青,仍旧在强撑着跟他争论。

只不过听见这话时,也突然被掐住了话头。

多铎直起身来,缓声告罪,

“方才多有得罪,先生见谅,但多铎此来绝无恶意,大清待诸位以诚,所有优抚之策都是圣上与太子亲定,足见诚心。”

说到平安,他的话音里都带上了一点微微的与有荣焉,

“我们太子是至纯至善之人,心忧国民天下,不愿黎民受难,临行之前千叮万嘱,不许我们苛待百姓,尽力救济,故而我今日没有刀兵相向。”

清军宁愿同他们在口舌之上争辩,敢不佩戴防身器物,还召全城之人来观赏,也没有在背后偷袭,确实是能看出诚意,人群一时沉默。

两个月没见,多铎还真的有些想平安了,说话时唇角上扬的弧度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若日后诸位能见到他,便知我今日说的不是假话,也必定同我一样心悦诚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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