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上个月帮史元德修理打印机的时候，曾经捡到过几张《千帆》的剧本废纸，他记得应该是妥善地收起来了。

小周一路小跑到了储物间，从一堆拖把洗涤剂扫把簸箕的里拽出一个脏兮兮的纸箱子，翻出了一册文件夹，里面夹着三页半废纸，正是《千帆》的男主角月焕的人物小传。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一页剧本是复印件，上面有导演赵翰的手写标注，在月焕的名字上面画了个圈，写着“唐甘兰”。

当初，小周就是看到唐甘兰的名字，才偷偷将这一页剧本藏了起来，本想做个纪念——

小周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猜测：难道，今天另一个来试镜的演员就是唐哥？！

尽管觉得这个想法很扯淡，可小周还是偷偷跑到了接待大厅的电梯口，一边佯装给绿萝浇水，一边偷偷关注电梯。

9:15分，公司副总钱泰然和经纪人总监钱鹏到了，经纪人副总监史元德急匆匆迎了出来，三人嘀嘀咕咕走向了办公区。

9:28分，导演赵翰到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精干的男人，听称呼和对话，貌似是《千帆》的制作人和联合编剧。

9:36分，乘风集团的CEO雷隆炀和任昊光一行到了，化妆师、造型师、宣传经纪人，助理一长溜呼呼啦啦的，走路都带着风。

9:45分，电梯门再次开启，小周见到了唐甘兰。

有多长时间没见过唐哥了呢？小周记得大约有两年了，可在看到唐甘兰的那一瞬间，小周觉得，起码有一个世纪没见到他了。

唐哥还是老样子，简单的牛仔裤、T恤，板鞋和棒球帽，唯一不同的就是脸上多了一个黑色的口罩。

可是，即便是最简单的装扮，只要穿在他的身上，那就是最昂贵的奢侈品，仿佛有万丈光芒从天而降，将他笼罩其中。

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能发现成群结队的妹子们，躲在办公室的各个角落里，举着手机偷拍。

唐哥似乎是感觉到了，摘了口罩，弯眼一笑。

那一瞬间的光芒，小周也不禁举起胳膊遮了遮眼皮。

妹子们响起一片尖叫，紧接着就被各自的经理哄了回去。

唐哥变得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那个小小的练习生，而是光芒万丈的明星。

小周心里涌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欣慰，又像是心酸，不过更多的是高兴，。

“您好，我是唐甘兰的经纪人于昂，我们来参加试镜。”一个扑克脸的西装男走到接待处，叫醒了看傻的前台接待。

他应该就是前青虹娱乐的经纪人总监于昂，果然，和传说中一样，长了张黑桃老K脸。

唐哥在他的手下，一定饱受摧残！

小周心酸地打量着唐甘兰的身形——唐哥瘦了一大圈，甚至比南十时期更瘦。

“噗！”唐甘兰笑出了声，他摸了摸鼻子，径直走了过来，然后，居然蹲在了自己面前。

他说：“小周，你干嘛呢？”

“我在浇花……”小周愣愣道。

“你的花要被淹死了。”唐甘兰笑道。

小周这才发现，原来那盆绿萝已经被浇成了水仙，忙一把提起水壶。

“最近怎么样？”唐甘兰轻声问道。

小周低头：“挺好的。”

“那就好。”

“唐甘兰，走了。”于昂提醒。

唐甘兰拍了拍小周的肩膀，起身。

“唐哥！”小周跳起身，将口袋里的三页半剧本塞到了唐甘兰的手里，“这个，留着。”

唐甘兰眨了眨眼：“好。”

小周看着唐甘兰的背影，他快步行走在玻璃廊桥上，全身上下闪烁着彩虹般的光芒，那样耀眼，那样璀璨，是旭光传媒所有艺人身上都看不到的光芒。

“小周，干嘛呢？赶紧去打扫卫生间！”清洁部经理冲过来，喷了小周一头一脸的吐沫星子。

“好。”小周用袖口抹了把脸，推着清洁车快步走向了整个公司最大的卫生间——就在一号会议厅的对面。

*

“刚才那个小子是谁？”于昂坐在化妆间里，低声问道。

“是我原来的助理。”唐甘兰掏出小周塞给他的几页纸，扫了一眼，面色微微变了，“这是他给我的。”

“什么？”于昂扫了一眼，眼皮一跳，从文件包里取出一叠《千帆》的剧本对照了一下，“人物小传不一样？”

“略有差别。”唐甘兰指着于昂的剧本，“月焕原本是一个性格腼腆，心地善良的少年侠客，但一夜惊变，师门被神秘人所灭。老于你这一版，月焕的人设中有一句，被灭门后，性情大变，只为复仇而活。”又指向小周的剧本，“可是这一版里，写的却是‘被灭门后，踏上寻找仇人的艰难征途’。”

于昂：“我这是前天刚拿到的定稿，你这一版是估计是初稿。”

唐甘兰没说话，只是将两份剧本人设仔细读了一遍，想了想，分别拍照发给了谭迟。

【甜菜】：你觉得这两种人设哪个更合理？

【金华火腿】：第二种。

【甜菜】：为什么？

【金华火腿】：第一种复仇人设，看似角色弧线清晰，更具有冲突性，但因为人物核心性格逆转，角色肯定会崩坏。第二种人设，则更符合人物原本的核心性格，善良的本质没有变化。

【甜菜】：灭门的冲击，难道不会逆转性格吗？

【金华火腿】：当然会。但是，不可取。

【甜菜】：？

【金华火腿】：武侠电影的灵魂在于“侠”，如果只为了复仇而活，那怎么能做主角？

【甜菜】：可是在以前的武侠小说里，这种角色也很受欢迎啊。

【金华火腿】：你也说了是以前，观众的审美在改变，不能用一成不变的套路，观众早就看腻了。

于昂看着两人的聊天信息，实在忍无可忍，抢过唐甘兰的手机发了三个字。

【甜菜】：说人话！

唐甘兰又抢回手机，正要发信息解释，谭迟的回复已经到了。

【金华火腿】：于昂？

【金华火腿】：行吧。

【金华火腿】：说白了，这种复仇的人设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过不了审。

于昂和唐甘兰：“……”

【甜菜】：懂了。

【金华火腿】：不过根据我的经验，为复仇而活的那一版，应该是定稿。

【甜菜】：？？？

【金华火腿】：因为明显能看出人设崩坏，前后不一，应该是融合了投资方，出品人，以及各种挂名编剧等等乱七八糟的建议后的写好的成品。

【甜菜】：（笑哭）

于昂：“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唐甘兰：“你觉得这次试镜我们有几成胜算？”

于昂翻白眼。

唐甘兰笑了一下，将两份剧本都收了起来。

“唐老师，时间到了，这边请。”工作人员推开门提醒道。

唐甘兰和于昂起身，跟随工作人员走到会议厅门外。

“请。”工作人员推开门。

唐甘兰眸光一沉，迈步走了进去。

一号会议厅，唐甘兰很熟悉。

在练习生时期，每次的月考、季考，都在这这里，唐甘兰记得，经纪人副总监史元德、经纪人总监钱鹏，以及副总钱泰然都会坐在第一排，用最严苛最挑剔的目光扫射台上的练习生。

那时的自己，每次都会紧张到整晚睡不着觉。

今天，会议厅的第一排，依然坐着相同的三个人，甚至，还有那个人——乘风集团的副总，雷隆炀。

看到这几个人的一瞬间，唐甘兰胸口呼的一下收紧——不是紧张——仿佛胸口有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大气球——憋得难受。

不过这几位大佬看到自己，貌似也不是很高兴，四双瞳孔同时紧缩，发出针芒一样的光。

而比他们四个脸色更难看的，就是今天的另一位主角：任昊光。

他坐在第二排中间，身边有三个助理，一个经纪人，众星捧月，可他的脸色，也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看起来竟有些隐隐发青，嘴角向下坠着，像个“八”字，当真是一副苦大仇深的主角脸。

“唐老师，老于。”第一个站起来打招呼的是导演赵翰，笑得十分心虚，旁边的男人穿着格子小西装，像招财猫一样挠了挠手，目光根本不敢对上于昂，应该就是于昂口中的学弟，许思九，也是《千帆》的选角导演。

“赵导，你好。”唐甘兰笑道。

于昂和二人握了握手，又转到史元德几人面前，一一分发名片，笑得十分真诚：“以后有机会多多合作。”

旭光三位高层假笑着收下名片。

众人维持着表面的和谐客套寒暄了一阵，唐甘兰和于昂落座，终于进入了正题。

“说实话，唐老师和任老师都是十分优秀的演员，我们主创团队也针对这个角色开了好几次会，最终还是决定请二位前来试镜。当然，试镜的结果只能作为选角的参考，具体还是要综合考虑。”赵翰起身道。

“当然，没问题。”于昂笑得很职业。

“我们全面配合。”任昊光的经纪人笑容倨傲。

“为了公平起见，这次试镜我们也请了几位评委，旭光传媒和乘风集团是《千帆》的两大投资商，所以——”赵翰看了一眼唐甘兰和于昂的方向。

于昂笑容更灿烂：“当然当然。”

任昊光经纪人笑了一声。

“好了，尽快开始吧，我后面还有会。”钱泰然提醒。

“好好好，那么，今天试镜的部分，就是男主角月焕从昏迷中醒来，看到师门被灭的一幕，二位老师都拿到剧本了吧？”许思九问。

唐甘兰和任昊光点头。

任昊光的助理忙把剧本都分发给旭光和乘风的几位。

“台词很少，只有三句话，但是情感转换很激烈，请两位老师斟酌演出，那么，哪位老师先来？”赵翰问。

“我先来。”任昊光站起身，看了唐甘兰一眼，“唐老师不介意吧？”

唐甘兰一笑：“没问题。”

任昊光点头，快步走上小台，静静站了几秒钟，慢慢躺在了地上。

“很聪明啊，谁先演谁就占了先机。”于昂挑眉，“还是说，他怕如果你先演，他就演不出来了？”

唐甘兰没回答，他坐得笔直，双手平放膝头，双眼紧紧盯着舞台，仿佛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这个人，还真是……

于昂摇了摇头，也将注意力放在了台上。

“月焕师门被灭，3、2、1——开始！”

台上的任昊光胳膊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好像僵尸一样坐起了身，目光无神，茫然看着四周。

于昂看了眼剧本。

（△月焕醒来，茫然四顾。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任昊光起身，迈步向前走。

（△月焕看到了满院的尸体，震惊。）

任昊光停住脚步，整个人仿若木桩一样戳在地上，全身开始剧烈发抖。

（△月焕看到了师妹，师兄的尸体，奔上前。

月焕：……师妹？师兄？！

月焕：不、不——

月焕：为什么？是谁？！

△月焕痛哭，崩溃。）

任昊光两眼暴突，狂奔向前，扑通跪在了地上，双手不停的地上摩挲着，嘴唇剧烈抖动，声音发哑：“师妹？”又转头摸向另一边，微微提高声音，“师兄？！”

他的眼睛变得通红，他拼命摇着头，声音嘶哑：“不、不——为什么？！是谁？！是谁？！”

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猝然拔高，好像刀子一样刮着众人的脑皮。

他的眼睛里狂涌泪水，脖根的青筋暴跳，他剧烈地嚎哭着，拳头狠狠砸着地面，砰砰作响，一下接一下，很快，他的手就变得通红。

慢慢地，哭声弱了下去，他摇摇摇晃站起了身，通红的眼珠发出恶魔般的狠戾光芒。

他挺直了脊背，咬紧了牙关，一步一步走下了舞台。

“好！非常好！”史元德起身，剧烈鼓掌。

任昊光的经纪人和助理喜形于色，钱鹏和钱泰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赵翰频频点头：“完成度非常高，情绪饱满，非常好！”

“尤其是最后崩溃、转变的这一幕，演得和剧本设定一模一样，很惊艳！”许思九低声道，“看来这个任昊光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赵翰点头。

旁边的雷隆炀一字不差听完，挑眉笑了笑，瞥了一眼唐甘兰。

雷隆炀愣住了。

预料之中的挫败表情并没有出现在唐甘兰的脸上，与此相反，他的表情有些匪夷所思，像是有些高兴，又变得略略遗憾，他叹了口气，整个人又怔怔发起呆来。

雷隆炀：他在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于昂看着莫名进入贤者境界的唐甘兰，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明白了。”唐甘兰的眼睛隐隐发亮，“不愧是我家的编剧大大，果然斤斤猪肉！”

“是字字珠玑！”于昂黑线，“你准备怎么演？若论爆发力，刚刚任昊光已经做到极致了。”

唐甘兰转头，弯眼一笑。

“喂，你不会真的——”于昂话还没说完，就见唐甘兰站起身，大步流星走上了舞台。

“各位老师好，我是唐甘兰，请多指教。”唐甘兰弯腰鞠躬。

说完，就平平躺在了舞台上，姿势、位置，甚至角度都和任昊光几乎一模一样。

旭光高层中有人发出了嗤笑。

赵翰怔了怔，开口：“月焕师门被灭一幕，3、2、1——开始！”

16

舞台上的唐甘兰睁开了眼睛,坐起了身。

他微微晃了晃脑袋,用手扶住额头，站起了身。

他微微皱着眉头,四下望了望,直直看向了前方。

目光有些迷茫，他的鼻息重了，神色微微变了。

他应该是闻到了血的味道，赵翰想。

他快步走向前方,双臂一展，推开了房门。

他愣住了。

不是任昊光那种震惊的僵硬，而只是愣了一下,眉宇间还带着懵懂，甚至有些天真的味道。

是了,这时候的月焕，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少年。

可是,看到满门被灭,这样的表情，是不是太清汤寡水了？

赵翰有些不确定,毕竟剧本上写的感情是震惊,而且之前任昊光表现的感情明明更浓烈，可是,他的眼睛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从唐甘兰身上移开——

他慢慢向前走,停住，看着地面半晌，蹲下身，从地上捧起了一样东西，送到了嘴边，哈了口热气，小心翼翼地搓动。

他在搓什么？

赵翰疑惑，剧本里有这个细节吗？

他还在搓，又哈了两次热气，搓的动作慢了下来，双手开始发抖，指节用力得发白，像捧着一块刺骨的冰砖。

他说话了，和他刚才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声音是清亮的少年音。

他说：“……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