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提利昂(1 / 2)

“赛斯拉科荷兰号”自瓦兰提斯启程七天后,分妮才从舱中爬到甲板上来透气,好像害羞的林间动物,结束了漫长的冬眠。

时至黄昏,红袍僧在船中央的巨大铁火盆里点起了夜火,船员们围拢祈祷。马奇罗的嗓音犹如大鼓擂响,仿佛是从他魁梧身躯的深处传出。“感谢您派来温暖我们的太阳,”他祈祷,“感谢您派来守护我们的群星,指引我们横越这冰冷黑海。”这和尚体积庞大,比乔拉莫尔蒙还高,腰围更是后者的两倍,他红袍的袖子、褶边和领口上都有黄色火焰缎子刺绣。他的皮肤黑如沥青,头发却白似新雪,双颊和额头上布满黄色和橙色火焰刺青。他的龙头铁杖与他等高,每当他用铁杖末端在甲板上一杵,龙口就会喷出几道绿焰。

他的护卫是五名隶属于圣火之手的奴隶战士,这些战士用古瓦兰提斯语参与咏唱。提利昂天天听祈语,已然领会大意。点燃圣火,帮助我们抵御黑暗云云;照亮前路,温暖我们的身躯,因为长夜黑暗、处处险恶,从魔物手中拯救我们云云。

提利昂兰尼斯特虽不耐烦,却不敢公开表达反感。他不信神,但这艘船属于红神拉赫洛。安全上路后,乔拉莫尔蒙便除去了提利昂身上的镣铐,他可不能给别人理由把他重新铐起来。

“赛斯拉科荷兰号”是个五百吨级的大澡盆,货舱吃水很深,船头船尾各有一栋楼,中间是唯一的桅杆。艏楼上立着个怪诞的木制船首像,塑像遭虫蚀得千疮百孔,一副便秘的表情,腋下还夹着一张卷轴。提利昂没见过比这更丑的船,连船员也尽是丑模样。大腹便便的船长行事专横,满嘴脏话,长了对贪婪的猪眼睛,他席瓦斯棋下得极烂,却老是耍赖赌气。船长手下有四个自由民船副和五十名船奴,每名奴隶脸上都粗略地刻有那船首像的丑陋刺青。他们管提利昂叫“没鼻子”,不管他多少次声明自己名为胡戈希山。

三名船副和多过四分之三的奴隶是光之王的狂热信徒。至于船长的信仰,提利昂不敢肯定。船长会出席晚祷,但其他时间并不热心。然而马奇罗才是这艘船真正的主人,至少在这次航行中是这样。

“光之王,请祝福您的奴仆马奇罗,指引他穿越世上的黑暗,”红袍僧洪亮地大声说,“请保护您忠诚的奴仆本内罗,赐予他勇气,赐予他智慧,用圣火填充他的心房。”

提利昂注意到分妮站在通向艉楼的陡峭木梯上,看着这场闹剧。她身子矮,在台阶间露出的便只有眼睛。夜火闪耀,照得她兜帽下的眼睛又大又白。她的狗跟在她身旁,她常骑这头灰色大猎狗进行滑稽比武。

“小姐。”提利昂轻唤道。她当然不是什么小姐,但她的名字实在有些蠢,提利昂说不出口,也不想称她为“妹子”或“侏儒”。

她往后一缩。“我我没看到你。”

“好吧,我是很小。”

“我我不太”她的狗吠叫起来。

还沉溺在悲伤中啊。“如果我能帮上忙”

“不要。”她像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退回甲板下与狗和猪共享的舱房。提利昂不怪她。“赛斯拉科荷兰号”的船员见到他相当高兴,毕竟侏儒象征着好运,他的脑袋被众人大力地摸来摸去,没成秃子简直是奇迹;分妮不一样,她是侏儒没错,但同时还是个女的,而女人在船上不受欢迎。有一个人摸她脑袋,就有三个人在背后咒骂。

我的出现更是伤口上撒盐。为了我,别人砍了她哥哥的头,现在我像个该死的石像鬼一样走来走去,嘴里敷衍些空洞的安慰。如果我是她,肯定日夜盘算着怎么把仇人推下海去。

他对女孩充满同情。她和她哥哥不该在瓦兰提斯遭受如此厄运。出海前,她哭红了眼睛,一双眼睛宛如两个幽魂般的红洞,嵌在苍白病态的脸上;开船后,她把自己跟一只狗一头猪一起锁在舱房,晚上人们都能听见她的啜泣。昨天有位船副说,要赶在她的眼泪把船弄沉前将她丢下海,提利昂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开玩笑。

晚祷结束后,船员们又各干各的去了,有人负责守望,有人去填饱肚子喝朗姆酒,还有人直接上吊床睡觉。马奇罗如往常一样留在夜火旁,他总是白天休息晚上照看火盆,尽职尽责地守护圣火,直到阳光带回黎明。

提利昂盘腿坐在红袍僧对面,伸手取暖。很长一段时间,马奇罗都没理会他,只定定地看进跃动的火焰,迷失在幻象之中。他真能像自称的那样,预见未来吗如果是真的,那可是了不起的能力。最终红袍僧抬眼迎上侏儒的目光。“胡戈希山,”他庄重地颔首,“你是来跟我一起祈祷的吗”

“据说长夜黑暗、处处险恶。你在火焰中看见什么了”

“很多龙。”马奇罗用纯正的维斯特洛通用语回答,他的维斯特洛话几乎没有一丝口音。毫无疑问,这正是至高牧师本内罗选择他来将拉赫洛的信仰带给丹妮莉丝坦格利安的原因之一。“老龙小龙、真龙假龙、光明的龙与黑暗的龙都有。我还看见了你,小小的身材却洒下长长的阴影,你在魔龙群中怒吼。”

“怒吼像我这么好脾气的家伙”提利昂简直有些飘飘然了。对方应是刻意为之,傻瓜都爱被人拍马屁。“说不定你看见的是分妮。我们几乎一样高呢。”

“不,我的朋友,我看见的是你。”

朋友我啥时候成了你的朋友“依你所见,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达弥林”

“你急着想见救世主”

是也不是。这救世主既可能削了我脑袋,也可能赏我一只龙玩玩。“着急的不是我,”提利昂说,“我不过想去尝尝橄榄。但照现在的速度,怕是我老死了都吃不到。我敢断言我游泳都比这条船行得快。对了,你说这赛斯拉科荷兰是执政官的名字还是海龟的名字”

红袍僧轻笑:“都不是。科荷兰指的不是统治者,而是在统治者身边服务,协助统治者,并给予谏言的人。你们维斯特洛人称这样的人为总管或学士。”

或国王之手有点意思。“那赛斯拉呢”

马奇罗碰碰鼻子。“它的意思是舒适的味道。在维斯特洛语中该是芳香或花儿般的吧”

“所以赛斯拉科荷兰连起来就是臭管家,对不对”

“哈,我看是芬香的总管。”

提利昂歪嘴一笑。“我觉得她臭死了。无论如何,感谢指教。”

“我很高兴能为你解惑。或许某天你会让我教你拉赫洛的真理。”

“看日子吧。”等我脑袋被插在枪上之后。

他与乔拉爵士共享的住处连舱房都算不上,潮湿阴暗不说,还有股异味。这里只能勉强挂上两张吊床,还得重叠着挂。莫尔蒙占据了下面的床位,吊床随着船只摆动缓缓摇晃。“那女生总算在甲板上露面啦,”提利昂告诉他,“可只看了我一眼,就吓得立马缩了回去。”

“说明你太丑。”

“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帅嘛。实话说,她有些魂不守舍,要是哪天这可怜的怪胎突发奇想摸到船边一跳,我也不吃惊。”

“别叫她怪胎,她的名字是分妮。”

“我当然知道她的名字。”他恨这个名字。她本名奥普的哥哥顶着“便特”的艺名死掉。便士和铜分,是最卑微、最无价值的硬币,更糟糕的是,这艺名是他们自己挑的。提利昂每想到此,嘴里就一阵苦涩。“叫什么不重要,她现在需要朋友的安慰。”

乔拉爵士在吊床上坐起来。“那你就去交朋友吧,娶了她也行,我无所谓。”

这话加深了提利昂嘴里的苦味。“物以类聚,这就是你的逻辑你怎么不娶头母熊呢,爵士”

“当初可是你坚持要带她上船。”

“我是说我们不能把她丢在瓦兰提斯,可那并不意味着我想上她。你难道忘了她想要我的命我是这世上她最不愿结交的人。”

“但你们都是侏儒。”

“是的,可她哥哥的事怎么办那帮醉鬼白痴把他当成我,下了毒手。”

“你有罪恶感,是不是”

“没有”提利昂被激怒了,“我造的孽很多,但这不是我的错。她跟她哥哥在乔佛里的婚宴上表演时,我确实很生气,但我从未想过伤害他们。”

“所以喽,你是个无害的生物,跟羊羔一样纯洁。”乔拉爵士起身,“侏儒女孩归你管,吻她、杀她,还是回避她,随你便。我没兴趣。”他挤开提利昂,走出房间。

这家伙被放逐了两次,难怪如此愤世嫉俗,提利昂心想,要能的话我要放逐他第三次。大个子骑士个性沉闷、行事冷酷、态度阴郁又毫无幽默感这些还算是优点咧乔拉爵士醒着的时间基本都在艏楼上踱步,或倚栏远眺大海。他在眺望他的银女王、眺望丹妮莉丝,满心希望这艘船能插上翅膀。好吧,要是泰莎在弥林,我大概也会做同样的事。

妓女会去奴隶湾吗似乎不大可能。根据读过的书籍,奴隶城邦是妓女的来源。莫尔蒙倒该给自己买个妓女,漂亮的奴隶女孩有助于舒缓脾气尤其是像在赛荷鲁镇坐他老二上的那样顶着一头银发的妓女。

在洛恩河上,提利昂忍受过严肃的格里芬,但好歹破解船长的神秘身份可资消遣,撑篙船上的其他人也个个有趣;在这条平底商船上,每个人看上去是什么就是什么,没有谁与他臭味相投,而只有红袍僧对他感兴趣。呃,或许得加上分妮,不过她是因为想我死。理当如此。

于是“赛斯拉科荷兰号”上的生活变得极度单调乏味。提利昂发现一天的高潮就是拿小刀扎脚趾手指。河上有各种奇观:巨龟、废城、石民、裸体修女,谁也不知道在下一个弯道等待的是什么;海上的日日夜夜却毫无分别。刚离开瓦兰提斯时,平底商船靠近大陆航行,陆地保持在视线范围内。这时提利昂还能眺望路过的海岬,看见乌云般的海鸟群从崎岖的悬崖和破碎的守望塔上飞起,还能数一数路过的光秃秃的褐色岛屿。他们遇见了很多船,有渔舟、有笨重的商船、还有骄傲的划桨船,她们的桨叶拍起白色飞沫。可不久后船行到深水区,除了碧海蓝天、空气和水以外再无景物。天是那样的天,水是那样的水。偶尔有朵云。大多时候蓝得发指。

晚上更糟糕。提利昂天天失眠,偶而不失眠则会做梦,而他是决计不想做梦的。在梦中他总会回到伤心领,见到带有父亲面容的石民之王。迫于无奈,他往往只能半夜坐在吊床上,倾听乔拉莫尔蒙在他身下打呼噜,要么就走到甲板上去看海。在无星之夜,大海黑得跟学士的墨汁一样,从地平线到地平线无边无涯,深邃黑暗,令人生畏。这是种诡异的美,提利昂注视得越久,就越想翻过船缘,让这片黑暗吞没自己。这很容易,至多激起轻轻一点水声,畸形小魔猴的悲惨故事就将画上句号。但万一真有地狱,而父亲正在那里等我怎么办

每晚的最佳时光是晚餐。其实食物并不算好,好在分量足,侏儒用它来打发时间。提利昂喜欢在厨房里用餐,那是个很不舒适的狭窄场所,天花板之低,高一点的人稍不注意就会撞到脑袋那群被称为“圣火之手”的奴兵每每上当,令提利昂笑得合不拢嘴。在这里,提利昂有独处的空间,若是在拥挤的餐桌旁,跟一群毫不懂通用语的人为伴,听他们叫闹嬉笑自己却一片茫然,实在太无趣。尤其提利昂还深深地怀疑那些玩笑其实都在针对他。

船上的书籍也放在厨房里。船长挺爱读书,所以船上有三本书一本不忍卒读的海上诗歌集,一本被翻烂了的、一位里斯青楼的年轻女奴的情色回忆录,还有四卷本大作贝里西奥执政官生平的第四卷。贝里西奥是著名的瓦兰提斯领袖,他东征西讨,战无不胜,最终却忽地被巨人吃掉了。出海的第三天,提利昂就啃完了这三本书,接下来由于无书可看,他只能不断重读。奴隶女孩的故事虽然文笔差劲,好歹情节引人入胜,他就用它来下饭,一边吃着黄油甜菜根、冷鱼汤和足以用来钉钉子的硬饼干。

分妮进厨房时,他正读到女孩讲述她和她姐姐被奴隶贩子拐卖的部分。“噢,”她结结巴巴地说,“我以为我不是有意打扰大人,我”

“你没打扰我。我只希望你不是又来杀我。”

“不是。”她脸一红,眼睛看向别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来跟我作个伴吧,船上的人都很没劲。”提利昂合上书,“来,过来坐,吃点东西。”留在女孩舱房门外的餐饭最近几乎没动,现下她定是饿坏了。“这汤还可以下口,至少里边的鱼很新鲜。”

“不,我我被鱼刺卡过,我不吃鱼。”

“那喝点酒吧。”他倒满一杯滑给她,“船长好心供应的,说这是青亭岛的金色葡萄酒,我瞧这玩意儿准是尿。但尿也比水手们灌下的沥青一样的朗姆酒档次高。它能助你入眠。”

女孩没动杯子。“谢谢您,大人,我不喝,”她向后退去,“我不该打扰您。”

“你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这么逃避下去吗”提利昂抢在她溜出门前说。

这话让她止了步。她的脸涨成潮红色,一时间,他担心她又要哭了。结果她只用力噘起嘴:“你也在逃。”

“我是在逃,”他承认,“但我有明确的目的地,你则什么想法都没有,两者有天壤之别。”

“要不是因为你,我们才不会逃跑呢。”

她当面对我说出这话,可算鼓足了勇气。“你是指君临的事,还是瓦兰提斯”

“都是。”泪水又在她眼中打转,“每件事都是。你为什么不肯与我们比武为什么不肯照国王吩咐的去做你又不会受伤。大人,您骑到我的狗背上,冲杀一回合,让那孩子找点乐子,有什么损失呢一切都是玩闹。他们只不过会取笑你几句。”

“他们只不过会取笑我几句。”提利昂重复道。我反过来让他们取笑了小乔,高明啊高明,是不是

“我哥说让人取笑是好事,带给大家快乐,高尚而有荣誉。我哥说他说”泪水终于滚落她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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