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珊莎(1 / 2)

早餐的时候,茉丹修女告诉珊莎,艾德史塔克大人天亮前就离了营。“国王找他去的,我想肯定又是去外面打猎。听说这附近还有野牛出没哪。”

“我从没见过野牛。”珊莎喂了块培根给餐桌底下的淑女,冰原狼像王后般优雅地从她手上衔过去。

茉丹修女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好人家的小姐不在用餐时喂狗的。”她掰开一块蜂窝,让蜜滴到面包上。

“她才不是狗呢,她是冰原狼。”珊莎纠正。淑女伸出粗糙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反正父亲大人说小狼可以陪我们作伴。”

修女看来很不服气。“珊莎,你是个好女孩,但只要一说到那只野东西,你就倔得跟你妹妹艾莉亚一个样。”她皱起眉头,“说到艾莉亚,她这会儿又跑哪儿去了”

“她肚子不饿。”珊莎道。她心里很清楚,艾莉亚八成早就溜进厨房,好说歹说地跟哪个厨房小弟讨到一顿丰盛早餐了。

“记得提醒她今天穿得体面些。那件灰色的天鹅绒衣服不错。王后和弥赛菈公主邀请我们过去一同搭乘轮宫,我们可要表现出最好的一面才行。”

珊莎的表现已经好得不能再好。她把栗色长发梳到发亮,然后穿上她最好的蓝丝绒礼服。最近这一个多星期,她天天都在盼望今天的到来。能与王后作伴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更何况乔佛里可能也在。那可是她的未婚夫呢。虽然他们还要过上好多好多年才会成婚,但每当想到他,她心里总会产生一阵奇怪的悸动。算起来珊莎还根本不了解乔佛里,可她却已经爱上他了。他具有她心目中白马王子的每一项优点,高大英挺,体格强壮,一头漂亮金发。她珍视与他共处的每一个机会,可惜这样的时刻屈指可数。今天她唯一担心的便是艾莉亚。艾莉亚有种把每件事都搞砸的本领,你永远不知道她接下去会闯出什么祸来。“我去跟她讲,”她不太确定地说,“但她爱怎么穿是她的事。”她只能祈祷别太离谱啰。“我可以先告退了吗”

“你去罢。”茉丹修女又拿了一堆面包和蜂蜜,珊莎滑下长凳,跑出旅店大厅,淑女紧跟在后。

门外,人们正忙着拆除大小营帐,把东西装上马车,准备新一天的行程。她在叫骂声和木头车轮的嘎吱声中站立了片刻。这是栋占地广阔,白石砌成的三层建筑,珊莎还没见过比这更大的旅馆。即便如此,却只能容纳国王手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人手。加上她父亲的随从和沿途加入的自由骑手,国王的队伍已经超过了四百人。

她在三叉戟河畔找到了妹妹。艾莉亚正死命按住娜梅莉亚,想把她身上干涸结块的泥巴刷掉,但显然小狼并不领情。艾莉亚身上穿的正是昨天那套皮革马装,她前天穿的也是这套。

“我看你还是快换件像样的衣服吧,”珊莎对她说,“这可是茉丹修女说的。今天我们要和弥赛菈公主一起搭乘王后的轮宫呢。”

“我不去。”艾莉亚一边说,一边试着把娜梅莉亚身上一撮打结的毛梳整齐。“我跟米凯要骑马到河上游的浅滩去找红宝石。”

“红宝石,”珊莎不明白,“什么红宝石”

艾莉亚白了她一眼,仿佛把她当成蠢蛋。“当然是雷加的红宝石啊。当年劳勃国王就是在这儿杀死他夺得王位的。”

珊莎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骨瘦如柴的小妹。“不准你去找什么红宝石,公主正等着我们呢,王后邀请的是我们两人。”

“我才不管。”艾莉亚说,“轮宫里连扇窗户都没有,什么也看不见。”

“外面有什么好看”珊莎不悦地说。对于这次邀请她可是满心期待,但她蠢笨的妹妹却要搞砸一切,正如她所害怕的。“不过是些田地、农场和村落罢了。”

“才不是呢。”艾莉亚固执地说,“哪天你跟我们一起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最讨厌骑马了,”珊莎激动地说,“只会溅得一身泥沙,浑身酸麻。”

艾莉亚耸耸肩。“别动,”她斥责娜梅莉亚。“我不会伤害你的。”然后她转向珊莎说,“不是啦,穿越颈泽的时候,我一共发现了三十六种以前没见过的花,米凯还给我看了一只蜥狮呢。”

珊莎听了浑身颤抖。他们沿着蜿蜒的堤道,缓慢地通过看似永无止境的黑色泥泞,一共花了十二天的时间方才穿越颈泽。对于这趟旅程,她可是从头痛恨到尾。那里的空气阴湿黏腻,加上堤道太狭窄,夜里连扎营都没办法,只好停留在国王大道上。长年浸泡在腐沼之中的浓密树丛,从道路两旁朝他们步步进逼,枝干间垂下帘幕般的菌类植物。巨大的花朵盛开在烂泥坑里,漂浮在死水潭上。可假如你愚蠢到想离开堤道去采摘,四处随时有流沙等着将你吞噬。密林里有虎视眈眈的毒蛇,水中有半浮半沉的蜥狮,看起来活像长了眼睛和牙齿的黑木头。

想也知道,这些全难不倒艾莉亚。有次她居然满脸堆着马一样的笑容,头发乱成一团,衣服全是泥泞,拎了一束烂兮兮的紫绿花朵回来送给爸爸。珊莎一直希望哪天父亲大人会叫艾莉亚注意礼节,有点她应有的淑女模样,可他从没这么做过,这一次,他反而拥抱她并感谢那些花。简直就是火上添油。

事后大家才知道,那些紫花叫做“毒吻花”,而艾莉亚的双臂果然都起了红疹子。珊莎本以为这次的教训够她受了,没想到艾莉亚却只是笑笑,隔天一听她那朋友米凯说涂上烂泥可以减轻疼痛,便立刻照办,把自己弄得活像个未开化的沼泽女人。这还不止,晚上妹妹脱衣服睡觉时,珊莎注意到她的手臂和肩膀上有不少擦伤,深紫的瘀青和褪色的黄绿脏东西。这些究竟是她打哪儿弄来的,恐怕就只有天上的七神知道了。

瞧她现在吧,艾莉亚仍旧没完没了,一边梳理娜梅莉亚的毛团,一边絮絮叨叨这次南下的所见所闻。“上星期我们找到一座很阴森的瞭望塔,昨天我们才追赶了一大群野马。你真该来看看它们一闻到娜梅莉亚拔腿就跑的模样。”小狼在她的魔掌下扭个不停,艾莉亚又叱道,“别闹,还有一边要弄呢,瞧你全身都是泥巴。”

“你不该擅自脱队,”珊莎提醒她,“父亲大人说过的。”

艾莉亚一耸肩:“我又没跑远。反正有娜梅莉亚陪在身边。况且我也不是每次都脱队,有时候跟着货车一起走,到处串串门子也挺有意思。”

艾莉亚专门结交哪些人,珊莎太清楚了:侍从、马夫与女仆,老头子和不穿衣服的小孩,还有满嘴粗话,出身低贱的自由骑手。艾莉亚跟任何人都能做朋友,而米凯是最糟糕的一个:他是个屠夫的学徒,十三岁,野得很,躺在运肉的货车上,看起来活像只待宰的猪。光瞧见他就足以令珊莎作呕,谁知艾莉亚却宁可与他为伍。

珊莎觉得自己快要失去耐性。“你一定要跟我去,”她语气坚定地告诉妹妹,“你不能拒绝王后的邀请,茉丹修女正等着你呢。”

艾莉亚充耳不闻,她突然猛力一刷,娜梅莉亚吃痛,低吼一声,扭头便跑。“你给我回来”

“等下有柠檬蛋糕和茶可吃喔。”珊莎继续说,摆出一副大人说理的口吻。淑女蹭了蹭她的脚,珊莎用她喜欢的方式帮她搔搔耳朵,淑女便后脚蹲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看着艾莉亚追赶娜梅莉亚。“当你可以舒舒服服靠着羽毛枕头,和王后一起享受蛋糕时,怎么会想骑着臭马,弄得四肢酸痛,满身大汗呢”

“我不喜欢王后。”艾莉亚随口道。珊莎听了倒抽一口冷气,即便是由艾莉亚口中说出来,她仍旧十分震惊。但艾莉亚却满不在乎地继续下去,“她连让我带娜梅莉亚都不准。”她把梳子往腰带上一插,偷偷地朝她的小狼走去。娜梅莉亚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逼近。

“御用轮宫本来就不是让狼撒野的地方。”珊莎说,“而且你也知道弥赛菈公主很怕它们。”

“弥赛菈是个小娃娃。”艾莉亚一把攫住娜梅莉亚的脖子,可她才拔出梳子,冰原狼便使劲一扭逃开了。艾莉亚气得丢下梳子。“你这个大坏蛋”她吼道。

珊莎不禁微笑。以前临冬城里的驯兽长法兰曾对她说过,有什么样的主人就会养出什么样的动物。她轻轻抱了淑女一下,淑女舔舔她的脸颊,珊莎咯咯直笑。艾莉亚听见笑声,旋身怒视道:“我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要去骑马。”她那张又长又顽固的马脸露出一种即将任性而为的表情。

“老天爷,艾莉亚,有时候你才真像个小孩子。”珊莎道,“那我就自己去啰。你不去更好,这样我和淑女就可以把所有的柠檬蛋糕吃完,好好享受美好时光。”

她转身要走,艾莉亚却在她身后叫道:“他们也不会让你带上淑女的。”珊莎还没想好如何回嘴,她便沿着河岸追赶娜梅莉亚,跑得不见人影了。

珊莎觉得既孤单又羞愤,只好独自返回下榻的旅店,她知道茉丹修女一定在等她。淑女静静地走在她身边,走着走着,她的眼泪便掉了下来。她只不过希望一切都像歌谣里描绘的那样顺利美好,为何艾莉亚偏偏不能当个甜美优雅又善良的好女孩,像弥赛菈公主那样呢有个那样的妹妹该有多好啊。

珊莎怎么也想不透,年龄仅仅相差两岁的姐妹,个性怎么会差那么多。艾莉亚要是个私生女就好了,就像她们的私生子哥哥琼恩。说老实话,艾莉亚连长相都跟琼恩非常神似,两人都有史塔克家的长脸和棕发,却完全没有他们母亲的容貌与肤发。听别人闲话,琼恩的妈妈不过是一介平民而已。珊莎小时候,有一次忍不住问母亲是否弄错了,会不会是什么古灵精怪把她真正的妹妹给抱走了但母亲只笑笑,然后说没这回事,艾莉亚的确是她女儿,也是珊莎的亲妹妹。珊莎想不出母亲有什么理由要骗她,便把她的话当真了。

好在走近营地,方才的种种不快便都被她抛在脑后。王后的行宫外正聚集了一群人,珊莎听见他们兴奋的交谈,像是大群蜜蜂嗡嗡作响。行宫的大门敞开,王后站在木头阶梯的最上层,对着人群里的某人微笑。珊莎听见她说:“两位大人,重臣们真是太周到了。”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一个认识的侍从。

“御前会议派人从君临来迎接我们。”他告诉她。

珊莎迫不及待想瞧瞧,便让淑女走在前面开路。人们见了冰原狼纷纷躲避。等她靠得够近,只见两名骑士单膝跪在王后面前,他们的铠甲做工之精细华丽,看得她眼睛都傻了。

其中一名骑士穿了一套雕工繁复,上了瓷釉的白鳞甲,灿烂得活如一片覆盖初雪的洁白大地,白色银线和钩扣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待他取下头盔,珊莎才发现他是个老人,一头白发和他的铠甲颜色一般。虽然如此,他看起来却老当益壮,一举一动甚是优雅。他的双肩垂系着象征御林铁卫的纯白披风。

他的同伴年约二十,一身精钢打造的深绿铠甲,绿如密林。他是珊莎所见最英俊的男子,体格高大魁梧,黑玉般的及肩长发衬托出他修整干净的脸庞,那双带着笑意的蓝眼,正好与盔甲的颜色相映成趣。他怀抱一顶鹿角盔,两只华丽的鹿角金光闪闪。

珊莎起初没注意到第三个陌生人。他形容憔悴,神情冷酷,并未和其他人一样屈膝下跪,而是独自站在他们的坐骑旁,默默地观望。此人满脸麻子,没有胡须,两眼深邃,面颊凹陷。虽然并不老,头发却没剩几根,只在双耳上面冒出几撮,不过他把这些仅存的头发留得跟女人家一样长。他在硬皮衣外罩上铁灰色的锁子甲,虽式样平凡,毫无装饰,却历尽沧桑,看得出岁月的痕迹。在他右肩之后,可以见到一把脏污的皮革剑柄,大抵是他双手巨剑太长,没法佩在腰间。

“国王外出打猎,等他回来见到你们,定会大感欣慰。”王后正对眼前跪着的两名骑士说话,但珊莎的视线却始终离不开第三个人。他似乎也察觉到她凝视的压力,缓缓地转过头来。淑女向他咆哮,珊莎史塔克只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排山倒海地将她淹没。她踉跄后退,结果撞到了别人。

一双强而有力的手稳住她的肩膀,珊莎起初以为是父亲,但待她回头,朝下看着她的却是桑铎克里冈那张烧烂的脸,他的嘴角牵动起一抹似笑非笑。“你在发抖啊,小妹妹。”他粗声道,“我有这么可怕么”

他真的就那么可怕,自从珊莎初次看到那张被火毁容的脸以来,始终这么骇人。虽然如此,此际珊莎对他的恐惧却远不及对另一个人的一半。但她还是挣脱了他的掌握,“猎狗”哈哈大笑,淑女抢进两人中间,发出一阵低吼。珊莎蹲下去双手环住小狼。这时他们反成了四周注目的焦点,她可以感觉到大家的视线都停留在自己身上,还听见此起彼落的窃窃私语和笑声。

“是只狼哪。”有人说,然后又有人说,“见鬼,那是冰原狼。”先前那个人接口问,“它在这儿干吗”这时“猎狗”厉声回答,“史塔克家的人养狼当保姆。”珊莎这才发现先前那两位陌生的骑士正手里持剑俯视着她和淑女。这下她越发惧怕,更觉羞耻,泪水充满了眼眶。

她听见王后说:“乔佛里,快去保护她。”

然后她的白马王子就出现在她身边了。

“不准欺负她。”乔佛里道。他站在她身旁,穿着一身漂亮的蓝色羊毛衣和黑皮革外套,满头金发宛如艳阳下的王冠。他伸手搀扶她起身。“亲爱的小姐,你怎么了你在怕什么呢这儿没人会伤害你的。你们通通把剑收起来,这只狼不过是她的小宠物罢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看看桑铎克里冈。“还有你这只狗,滚远点罢,你吓到我的未婚妻了。”

向来忠心耿耿的“猎狗”鞠了个躬,安静地穿过人群离开。珊莎勉强站稳脚步,觉得自己活像个蠢蛋。她可是堂堂临冬城史塔克家族的大小姐,有朝一日还要做王后的呢。“王子殿下,我怕的不是他。”她试图解释,“是另外那位。”

两位新来的骑士互望一眼。“派恩吗”穿着绿甲的年轻人笑问。

身着白甲的老人温柔地对珊莎说:“好小姐,有时连我见了伊林爵士也会怕。他看起来的确挺吓人的。”

“本该如此。”王后说着步下轮宫,围观的人群纷纷让路。“国王的御前执法官就是要让坏人惧怕,否则便表示你选择的人并不胜任。”

珊莎总算想到该如何应对。“这么说您肯定找对人了,王后陛下。”她说。四周立时响起一阵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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